身份与反抗:汉娜·阿伦特与她笔下的犹太沙龙女主人
撰文: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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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结·范哈根》
一本特立独行的传记
阿伦特一生只写过两本传记。那本知名度更高的《黑暗时代的人们》更像是用文字和思想汇编的人物肖像册。尽管都是在向思想、行动或命运上的同路人致敬,但无论从篇幅、思考的连贯度还是问题的集中程度、延展意义上看,《拉结·范哈根——浪漫主义时期一个德国犹太女人的生涯》无疑都更像是一本披着人物传记外衣的思想笔记。全书独特的写作视角、运笔方式以及明确的问题意识,成就了一本特立独行的人物传记。
传记的通常写法是以政治后果来反衬个体的人生故事,阿伦特则坚持从拉结的内心成长出发,“只有少量内容按照年代顺序或上下文参考书目来迎合读者需要”;在某些章节,作者甚至完全打破梦境与现实、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或顺序,而且刻意忽略拉结的“家庭、童年、不出众的长相、对年轻男人的魅力”等对于传统传记来说必不可少的内容。书中汇集大量史料、书信、人物关系,但很少去总结或赋予其政治历史含义,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将这一切作为探索拉结心灵成长史的证据。
阿伦特很清楚,要深入认识所谓的犹太人问题,更具体地说,是自启蒙以来的德国犹太人同化问题,只能通过具体生动的生命故事。正是在每一个与众不同的个体身上,才能折射出犹太人共同的问题。出于对犹太人命运的关注,同时也是出于对拉结的爱与尊重,作者希望读者尽可能专心聆听人物内心的声音,而不是带着任何先入之见去对号入座。她有意规避当时盛行的心理分析、深层心理学、笔相学等现代手法,不让任何或善意或恶意的揣测高于人物自身的想法。全书关注拉结的内心成长,严格拒绝将其作为分析科学的对象。通过征引书信原稿、秉承内心视角(Innensicht),作者冀求达到“如拉结本人在书写”的效果。
这本书既像是用传统的文学阐释学解读拉结的一生,同时又是作者本人思想轨迹的一段忠实记录。为一个一百年前的犹太女人作传,并非阿伦特一时心血来潮。从1920年代末海德堡和法兰克福的求学时代起,阿伦特就开始研究德国浪漫派。她在海德堡旁听F·贡多夫的课,与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学、朋友、师长组成一个知识分子圈,其中有犹太人也有非犹太人。(阿伦特从贡多夫的课上受益匪浅,她的德国浪漫主义情结和对犹太沙龙兴趣也是从此时开始日渐浓厚。但阿伦特此时尚未潜心学术,而是像当初的拉结·范哈根一样广结非犹太朋友、谈恋爱、扮时髦—作者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对犹太沙龙文化的兴趣日益浓厚,但那还只是一种顺其自然。直到后来,魏玛共和国后期反犹势力膨胀,阿伦特开始深入思考自己、思考犹太女人的处境。这个思考最终指向了犹太人问题,即犹太人的自我确立(Selbstbehauptung)与自我规定(Selbstbestimmung)问题。在老师卡尔·雅斯贝尔斯的支持下,阿伦特向德国研究学会前身德国科学临时学会申请奖学金,当时的论文题目是《以拉结·范哈根的生平为例研究德犹同化问题》。作为19世纪初柏林沙龙文化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位犹太沙龙女主人,拉结·范哈根在很多方面都令年轻的哲学博士阿伦特感到强烈共鸣;她对犹太身份的认知,为获得承认所作的不懈努力,成为扣动阿伦特后半生政治哲学思想的扳机。
《拉结·范哈根》共有十三章,其中前十一章写于1929-1933年;1933年,随着阿伦特流亡生活的开始,写作一度中断。1957年,书稿首先以英文出版,两年后德文版才问世。此间,随着人生阅历的改变、对某些问题认识的转变,加之颠沛流离造成一些资料遗失,作者对全书进行了重新的定位和补充。在后两章中,阿伦特明确了当年前十一章里没有直白说出的她对犹太身份及其政治含义的理解。所有章节表面上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写,因为每个标题后面都括出时间跨度,章节间的年代彼此相接。实际上,每个部分都以标题中出现的问题为主线,排除了拉结一生中的偶然事件和在作者看来并不构成因果关系的经历。这样一来,这本传记难免不给人造成主观色彩过强的印象,就算说它是作者以拉结人生为素材进行的思想创作也不为过。
拉结的犹太人身份以及阿伦特对犹太身份问题的理解,是范哈根这部传记的核心主题。【最后两章的标题分别为“在新贵与贱民之间”(Zwischen Paria und Parvenu)以及 “你永远逃不出自己的犹太身份”(Aus demJudentum kommt man nicht heraus)—作者注】阿伦特想要借助范哈根的故事揭示出社会与思想层面的反犹主义如何作用于个体命运,同时明确一个问题:无数犹太人一直努力追求融入德国市民社会,这种努力是否最终宣告失败?作者本想通过范哈根的经历找到问题的答案,而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寻找渐渐变成了一种印证——印证自己对犹太人问题由模糊到清晰的判断:同化时期开始于拉结·范哈根的时代,当种族主义开始成为德国政府的政策时,不仅同化结束了,而且所有同化的渠道也随之关闭。伴随这种印证的还有阿伦特对于启蒙以来德国思想文化的深刻反思、对思考(哲学)与行动(政治)关系的重新认识。正是在此期间,并不满足于书斋式哲学研究的阿伦特发展出了一种政治觉悟,为她日后成为政治思想家奠定了基础。
汉娜·阿伦特
对犹太人身份的重新认识
在阿伦特的个人词典中,真正的人是贱民。把这个源于印度种姓制度的词运用到犹太民族身上,始于法国犹太人伯纳德·拉扎尔(1865-1903)。1880年代,法国相继发生布朗热事件、德雷福斯事件,民族沙文主义运动和反犹主义思想一度掀起高潮。拉扎尔将现代反犹主义与基督教国家几个世纪以来的反犹太教相区别,明确拒绝被同化,并且与赫茨尔的官方犹太复国主义划清界限。阿伦特支持拉扎尔的贱民说,把涉及同化问题的犹太人分为贱民与新贵/暴发户 (Parvenu)两种,贱民之中又分为革命者与游手好闲者两类。阿伦特的朋友们 ——无论是跨时空的精神伙伴,还是现实中的至交——都不是无意识的贱民,而是有革命精神与自我意识的“贱民”。她对有意识的贱民所作的定义是,由于与众不同而成为边缘人并且为社会所歧视的人。在更广泛的意义上,“贱民”就是未被社会同化的人。有意识的贱民隐秘承载着被迫害者的骄傲与传统的滋养,他们要通过社会“目光”的注视,在现实生活中建立自己的差异性。要进入社会又要保持差异,19世纪初柏林的沙龙文化就是这样一种矛盾诉求的缩影。
沙龙是一个社交空间,为怀有不同兴趣禀赋的人提供了沟通之所;而那些不同凡响的个体,尤其是天赋很高的犹太女性,作为沙龙的主人可以创造一个可见的自我表达空间。柏林的文化沙龙基本以家庭为活动场所,尽管运作方式效仿巴黎的沙龙,但它们在当时的名称却并不叫“沙龙”,而是以“开放之家”、“茶社”、“茶桌会”等模糊概念回避具体定义。各位沙龙女主人不会不知道,这个词本指贵族宴会。名称上的差异反映出她们“一种自觉的阶级意识”,表明她们“想要塑造的是一种有别于贵族又不同于市民的认同”,也以半遮半掩的方式透露出她们在贵族情结与均等思想之间的纠结。沙龙令她们从传统贱民家庭中自我解放出来,协助她们在一个启蒙的时代缔造高水平的文化,在不同阶层、宗教团体、两性之间建立起纽带。沙龙就如同一个小社会,用四面墙为成员彼此间营造出新型的社交与私密关系。
对犹太沙龙文化的思考延伸了阿伦特的政治思考。在探索古希腊城邦制度的时候,阿伦特发现了城邦空间思想的两个特性,即可见性与透明性。沙龙颇有城邦制的影子,尤其是二者都建立在平等思想基础之上。然而,18世纪的沙龙虽有可见性,却并不是透明的自我揭示,甚至不乏护短与矫饰。这与文化沙龙的自我定位不可分割。在沙龙里,私人间的交往多于完全公开的交流,前来聚会的宾客被叫做“家庭之友”。阿伦特认为,对家庭与社交领域的融合,进一步模糊了感性与理性的界限。古希腊城邦制非常重视城邦公民之间的友谊,沙龙当然也是一个塑造友谊的空间;然而,这里的友谊不同于古典时期的友谊,它“与其说是政治性的倒不如说是纯私人性质的,尽管二者之间的界限往往很模糊。”
对于阿伦特而言,讲述拉结·范哈根的故事意味着进入一个集体性的自我理解过程,意味着重新定义德国犹太人。她并不否认犹太女性沙龙对于改善德犹关系所做的贡献,但却对所谓的德犹同化始终抱持怀疑的态度。阿伦特在《原始同化——拉结·范哈根去世百年祭后记》(1933)一文中指出,同化首先是一个事实,后来在自卫斗争的语境下,才变成一种思想体系。也就是说,同化更多地停留在思想层面,甚至堪称犹太人的一厢情愿。她在具有启蒙思想的犹太思想家门德尔松身上看到,尽管个别犹太知识分子得到德国主流文化的认可,但此类案例并没有普及开来。
阿伦特认为,门德尔松幻想去启蒙犹太整体,但涉及到同化问题,却只能因人而异;要把犹太人作为整体同化,仅仅是个空中楼阁。退一步,即便是个人层面的同化,也只能说是愿望美过现实。门德尔松在世时尚且被叫做“受保护的犹太人”,更何况是想要摆脱身份标签的普通犹太女子!而拉结身上的两种同化倾向——天主教教义与启蒙思想宣扬的普遍主义——往往将她置于比犹太男性知识分子更深的矛盾与困惑之中:作为国家公民,怎样才能不背叛犹太教义?作为犹太女性,怎样在不丧失自我的同时又不丧失亲友?她当然不会像门德尔松那样用犹太教即“永恒真理”来解决自己的历史、宗教背景同启蒙思想的冲突。事实上,她始终都没有找到解决方案,最后不得不接受天生局外人—— 犹太“贱民”的身份。
摩西·门德尔松
无论是拉结生活的启蒙时代晚期,还是1930年代的魏玛共和国都令阿伦特更加相信,所谓德犹同化只是一个虚假繁荣,启蒙以降的德国社会从未准备好接受犹太人。犹太人阿伦特在纳粹上台前的德国学到了范哈根在19世纪德犹同化期所学的东西——一个人走不出他的犹太身份。她自幼生活在德国文化之中,受过很好的德式教育;无论家人还是朋友,大都来自在当时看来同化了的犹太世家,并且都已习惯犹太人这个特殊的身份标签。但是在激荡的社会现实中,阿伦特看到了一种不同于传统基督教反犹的新型仇犹形态,她怀疑犹太人是否真正实现过同德国社会的融合,进而思考犹太身份对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在给老师雅思贝尔斯的一封信中,她写道:“我身上德国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很难用一句话来说清楚。因为任何形式的过度简化——无论它是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还是同化主义者和反犹主义者的——都只能进一步模糊真正的处境问题。”尽管曾短暂地为犹太复国主义振臂高呼,但阿伦特并没有加入任何团体,而是如拉结一样,成了一个“有意识的贱民”、一个社会边缘人。她选择不被德国文化所同化,也不做激进的复国主义者,同时对融合与复国两种思想倾向都保持高度关注;德国与犹太,于她从来就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
对启蒙与浪漫主义的反思
20世纪30年代,伴随着对犹太身份以及德犹关系认识的深化,阿伦特开始重新思考启蒙与浪漫对犹太同化的影响。她不再沉迷康德、歌德的启蒙思想,而是越发肯定一个事实:犹太人在德国文化中格格不入。在一篇完成于1933年的文章(《启蒙与犹太人问题》)中,阿伦特开门见山地指出,现代犹太人问题肇始于启蒙运动,正是启蒙运动的纲领及其提出的解决办法,为犹太人的行为以及同化作出了定义。
阿伦特认为,莱辛对理性与宽容的提倡为后来德犹关系短暂的融合期拉开序幕。她十分看重莱辛在理性事实与历史事实之间所做的区分,但同时也看到,莱辛对理性的崇尚以贬低历史价值为代价。她在同一篇文章中指出,在莱辛的历史观中,历史要依附于理性而获得价值;因为历史无权向理性证明任何事,历史事实是偶然的,而理性事实是必然的;历史实践只能通过事后的理性阐释而正名,理性决定此前的历史实践是否符合理性;被理性启示过的历史,其作用如同人文教育者。阿伦特发现,历史作为教育者,与理性是互相抵牾的;理性只能确认历史中那个“所是”,而不表明“怎样是”;即是说,理性只说结果,而无视变化的过程。另外,她认为莱辛的理论中还有一点对犹太人不利:将宗教与经典分离。这样一来也就破坏了圣经的权威性以及上帝作为尘世权威本来具有的可见性与可知性。
戈特霍尔德·埃弗拉伊姆·莱辛
犹太启蒙思想家门德尔松同样认为理性高于历史、甚至独立于历史之外,而不是根植于其中;通晓历史与否并不重要,一个人的修养就是自由思考。阿伦特指出,门德尔松只是部分接受了莱辛的历史观,而且他的一切思想都以忠于犹太教为前提;在当时主流知识氛围下,门德尔松自然无须去揭示那个所有犹太人都无法面临的窘况——脚下无根。然而,正是缺乏传统教育、缺乏对犹太民族的认识,使得像拉结这样追求自我实现的犹太人在后启蒙时代根本无立足之地。
在以门德尔松的学生大卫·弗里德兰德(David Friedländer, 1750-1834)为代表的第二代同化者身上,阿伦特看到了一条激进道路,批评其为达到同化而不惜亵渎自己的宗教——在门德尔松那里,自由意味着教养自由以及反思自身宗教的自由,一切依然紧扣住祖辈的宗教;尽管他不遗余力地向犹太人推广德国文化,用德语写作,但是整个家族始终都是正统犹太教徒,本人及子女无一人改宗;而弗里德兰德只把反思当做改变犹太人“政治条件”的一种手段,并且公开倡导接受天主教洗礼。淡化历史、改宗、提高修养、建立新的身份标签,这正是拉结走的线路。阿伦特在《拉结·范哈根》的前言中写道:拉结本人曾明确讲到过浪漫元素,曾自比那些“伟大的艺术家”,并且认为“我命中注定(是个艺术家)”;把生活过得像艺术品一样、以为可以通过“教育(Bildung)”把自己原本的生活变成一件艺术品,是拉结与同代人皆犯的大错,抑或是对自我的误解。
这个错误或者误解的产生,既非个案,亦非偶然。拉结的大半生还与另一个体现时代精神的关键词紧密相关,那就是浪漫。对浪漫思维以及生活方式的观察与反思,令阿伦特这部传记具有了更深一层的时代批判意义。《拉结·范哈根》的副标题即为“浪漫主义时期一个德国犹太女人的生涯”。作者开篇即提出,正是出于对浪漫思维乃至生活方式的追逐,拉结长期纠缠在无望的身份抗争之中;尽管从二十岁起便困扰于自己的犹太出身,但她长期陶醉于冥想与沉思,乃至她同贵族之间屡次失败的恋爱,也与浪漫思维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在第一章里,阿伦特对浪漫派推崇的冥想与反思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她认为,不断反思使人释放情绪来逃避现实;在沉思中,隐私的和公开的边界变得模糊起来,这是非常危险的。真正令拉结觉醒的,是婚前最后一次跨等级的“友谊”。叛逆的贵族子弟马尔维茨教会了她目空一切,这令她激动不已,但是他对世界的蔑视根本不同于她充满绝望的局外人视角。小她十五岁的马尔维茨尽管也感到自己是这个社会的局外人,但这位容克贵族自始至终都在俯视这个社会,而拉结这个犹太女子则一直在仰视。一个是主动选择做局外人,另一个根本无从选择。身份等级的不同,注定他们在对自我与对世界的理解上有本质的不同; 他们相会在沙龙这个文化圈子里,避开公众目光去建立私密的、不平等的、含糊的“友情”。拉结写给马尔维茨的信,字里行间一如既往充满了内省与对回应的期待。当她终于想要为这段模糊关系寻找明确定义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依然活在孤立状态里。阿伦特用“一段友谊的破产”作为这一章的标题,也是在宣告拉结最后一段浪漫幻想的破灭。
阿伦特观察与反思的结果是,沙龙里的友谊不会带来任何积极的政治行动,也不会为犹太人的生存现状带来任何切实改变。纵观19世纪初期柏林沙龙文化中的犹太女性,无论在犹太社会还是德国社会,无论是改宗、还是与非犹太人通婚,都没有给她们带来理想中的认可与接纳,反而更加凸显出她们的犹太身份。她们对家庭与公共领域界线的重塑,还引发了其他方面的问题。在19世纪上半叶动荡的政治局势下,沙龙渐渐不再是“友情与隐私的保护地”,从前的优雅、亲密、其乐融融,完全被另一番气氛所取代。沙龙客人间的交谈,慢慢带有火药味,妒忌、争斗、诡计纷纷登场,甚至还有情色纠纷、不忠、出卖等行为。表面上,阿伦特批评浪漫思维打破一切边界的主张;实际上,她认为沙龙破坏敌友亲疏、公私领域之界限的观点,恰好触及到20世纪早期政治哲学家对浪漫派的政治批判。
阿伦特通过拉结的故事对浪漫主义思想的实践进行了彻底否定,与此同时,她还对浪漫主义理论与犹太人问题做了根源性反思。她在浪漫主义思想先驱那里发现,恰恰是浪漫主义思想家令德国主流社会在作为边缘人的犹太人眼里更加遥不可及——施莱尔马赫赞成德犹融合,但不提完全同化;赫尔德尽管承认犹太人是上帝选民,尊重犹太人独特的生命感知,可是却强调犹太人是外来种族。阿伦特一开始惊喜于赫尔德调转了历史与理性的地位,把历史放在高于理性的位置上。她耐心梳理赫尔德对犹太问题的贡献,认为是发现历史的不可复归令赫尔德成了最伟大的历史阐释者;因为通过他,犹太人第一次作为《旧约》的占有者出现在德国文化之中。在莱辛等启蒙思想家那里,犹太问题主要源于宗教;而在赫尔德这里,同化是一个政治问题。令她喜忧参半的是,赫尔德以一种奇特而迂回的方式把历史还给犹太人,孰料这种间接的归还完全破坏了犹太人所理解的过去——赫尔德认为历史不可复归,时间不能倒流;而犹太人则认为,历史就要反复从转瞬即逝中被拯救出来。在非犹太人主宰的世界,犹太人只有通过塑造自己、获得教养而幸存;假如教育或塑造意味着理解过去,那么“被塑造的(有教养的)”犹太人就只能依托于一个格格不入的过去。赫尔德在“点燃德意志民族自豪感”的同时,未必预见到“一种民族自大情绪以及种族优越论”的伴生,但却在理论层面把犹太民族推向一个更加边缘而绝望的位置。
作者授权刊发,部分注释略。原标题为“抹不掉的身份印记:汉娜·阿伦特与《拉结·范哈根》”,发表于《北大德国研究(第五卷)》 (20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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